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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Chapter.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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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瑟琳呆呆地望著他,第一次,直面窺見了冰山的一角。

凱瑟琳輕輕動了動嘴唇。

她想告訴他,的構造本就需要激烈的沖突和對抗,這是引起情節的需要。

她想告訴他,的人物才有絕對的正義和邪惡,黑與白涇渭分明,而現實中的每個人都會夾雜著淡淡的灰。

她想告訴他,中恩怨分明的報仇雪恨是很痛快,但誰能保證一個人永遠代表光明與正義?若無視規則,將個人意志淩駕法律之上,焉能保證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天不是被淩駕的一方?

凱瑟琳有很多道理可以講,可她望向他,看著他冰冷又溫和的神色,發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果說她以前是有點害怕威拉德,不想過多接觸,此刻的她真正因為恐懼而感到戰栗。

她只是個努力生活的小人物,生長在和平的時代和國家,她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這樣把危險和有禮兩個如此矛盾的詞,恰如其分融合於一身的人。

威拉德看到她拘謹克制的神態,驀然咧嘴一笑,收斂了所有洶湧的氣勢,又變成謙謙君子,溫文爾雅。

這時,屋內的貝內特太太聽柯林斯先生說戈登先生回來了,她急中生智,聰明地裝作要出門卻意外遇到的樣子,非常驚喜。

“噢戈登先生,我正好要出門,沒想到遇見您!基蒂,你這個孩子怎麽回事,戈登先生這麽尊貴的先生專門從倫敦來見你,你怎麽一點也不知道感謝,為什麽不讓戈登先生進屋坐呢。”貝內特太太責怪地道。

貝內特太太的話讓凱瑟琳很難堪。

“媽媽,戈登先生有事要趕回倫敦。”凱瑟琳小心翼翼又語速很快地打斷了貝內特太太的話。說著,她瞄了一眼戈登先生,觀察他的反應,生怕母親的用詞惹惱了他。

幸而戈登先生沒有和貝內特太太計較,相反,他還配合了她的說辭,之前那個露出獠牙的猛獸已經消失無蹤。

“尊貴的夫人,我很高興受到您的邀請,但我確實有事,急於回倫敦。”

“噢那太遺憾了,我本來已經吩咐廚師做些佳肴招待您用正餐呢!”貝內特太太十分失望。

“聽您這麽說我也很遺憾,下次吧,下次我來的時候,希望您不要吝嗇。”

他的話讓貝內特太太高興起來:“噢您放心,您下回來時,我一定會按盛大宴會的標準上兩輪菜。”

“我非常期待。”威拉德向她致謝。

和貝內特先生告辭後,凱瑟琳把威拉德送到門前。

“戈登先生,您…您回去時慢些。”凱瑟琳輕聲道。

威拉德微低著頭,半垂的藍色的雙眸裏裝滿了不知真假的溫柔,他直直地看著她,直到她避開他的眼神,才低聲道:“我知道。回家吧,貝內特小姐。”

威拉德站在隆伯恩門前,看著凱瑟琳進了門,神態難以捉摸。

片刻後,他拉起韁繩,踩著馬鐙,長腿一邁跨上馬背,他路過玫瑰花叢時,視線又落到枝葉最高、綻放得最艷麗的那朵玫瑰花上面。

他看見花朵柔弱的花瓣上滾動著一滴晶瑩的露珠,襯得香檳色的花朵更為嬌艷欲滴,惹人迷戀。

威拉德盯看了許久,最終,他微微一笑收回了視線,準備騎馬離開。

然而,當他的駿馬剛要邁腿起步,威拉德又勒緊馬韁,掉頭回到了玫瑰花叢前,他面容沈靜地看著那朵花,毫不猶豫地把花摘了下來。

凱瑟琳滿懷忐忑進了家門。

“噢基蒂!你告訴我那位先生是怎麽回事?”貝內特太太馬上圍著她開始盤問。

“我和他什麽事也沒有,媽媽。”

“這怎麽可能,沒事他為什麽大早上來找你?”貝內特太太顯然不相信。

“他不是來看我的,他是來找爸爸的。”

“你不要妄想騙我,我不會信的,”貝內特太太在這方面高度敏銳,”你快告訴我那位先生結婚了嗎?他年收入多少英鎊?我看了他的馬還有他的衣服,想必他身家一定很驚人。”

不過,無論她怎麽問凱瑟琳都不肯說,只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有什麽好奇的可以去問貝內特先生,把內特太太氣的又在喊神經疼。

雖然被貝內特太太的詢問纏得不得安生,但托她的福,戈登先生帶給凱瑟琳的驚憂很快消散,她只在心裏給這位紳士再一次加深了不要過多接觸的標簽,便沒再細想這件事。

凱瑟琳到家一個多小時後,簡和伊麗莎白幾人也回了家。和她們一起到隆伯恩的,還有兩位軍官。

凱瑟琳一眼便認出哪位是得到伊麗莎白青睞的威克姆。這位先生身材高大,面容也稱得上英俊。但凱瑟琳不知是先入為主的印象還是什麽原因,總覺得他的眼神過於靈活,神態也很輕浮,不夠穩重。

等他和貝內特家人聊了會天後,她對此人就更為不喜。

她本就相信達西先生,認為詆毀達西的人,人品很可能十分卑劣。

而現在親身接觸過威克姆先生後,她覺得這位先生說假話的可能性很大,他實在過於能說會道和討人歡心。他對貝內特家的每一位女士都謙讓有禮,對伊麗莎白和她們沒有任何區別。但凱瑟琳明明記得伊麗莎白說過,他對她很不同。

凱瑟琳認為他在拿腔作勢,很像她見過的那些中央空調暖男。

軍官們告辭後,幾乎是他們剛出門,莉迪亞就問起凱瑟琳來。

“凱瑟琳,剛才那位戈登先生呢?”

“他走了。”凱瑟琳道。

“你們怎麽認識的?”

“我們不認識啊。”凱瑟琳決意胡攪蠻纏。她發現自己實在找不到合理的解釋,只能糊弄著來。

“你剛才聽見他的名字都主動跑出門了!”

“那是因為,”凱瑟琳低頭裝出一副嬌羞的樣子,“我之前在倫敦見過一次戈登先生,他實在太英俊了!我非常非常想見他,啊莉迪亞你不要問了,我好害羞。”

說著,凱瑟琳動作浮誇地捂著臉,一路跑回了房間。

伊麗莎白:……

莉迪亞看人都跑了,只能氣呼呼地坐到貝內特太太身旁,兩人一起抱怨起凱瑟琳來。

伊麗莎白對簡用眼神示意,兩人前後腳上了樓,走進凱瑟琳的臥室。

對著這兩位姐姐,凱瑟琳不準備隱瞞。

她直率地坦白道:“我要和你們說一件事,請你們千萬替我保密,絕不能讓媽媽她們知道。”

簡和伊麗莎白讓她放心。

“我這大半年都在寫,之前已經發表了一本作品,書名是《血還》…”凱瑟琳說了十幾分鐘,才把告自己寫以及後續的事情和她們講清楚。

伊麗莎白早就知道了她在寫,但知道的沒這麽具體。而簡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很快便接受了妹妹是個家的事實。

“你好厲害,基蒂。”簡比漂亮的外貌更美麗的是她善良的心,她對別人的好從來沒有一絲嫉妒之情,總是發自內心替別人感到高興。

她認為凱瑟琳本就喜歡讀書,又才藝絕佳,她說自己是個家,就一定是,絲毫沒想過凱瑟琳有吹牛或者誇大的可能,更沒有一點責怪她先前隱瞞這件事的意思。

“戈登先生是我的出版商,他來和我商談稿件。說真的我也很意外他會突然出現。”凱瑟琳道。

“噢這個我懂!他一定是想看下面的書,就像我總想趁你不在屋時去打開你的小木箱。”伊麗莎白玩笑道。

自從上次從凱瑟琳這裏拿了《血還》的稿子,伊麗莎白就徹底入了坑,她為主角的境遇一時心潮澎湃一時提心吊膽,每當章節結束在主角遇到危險的時刻,她就更著急,非常急於想知道後續,認為每天那兩章根本不夠看。

可凱瑟琳就是那麽無情,她不肯給她後面的稿件,堅稱追連載對於看文來說是非常獨特的享受。

“在報紙上就連載到這裏。”

“可你明明有全部的稿子。“伊麗莎白道。

凱瑟琳很疑惑:“你不覺得結合你的人生經歷和想法,去猜測作者下一步的安排,這件事很有意思嗎?”

“不覺得,”伊麗莎白不給面子地道,“我就知道我很著急,我想看後面的。”

凱瑟琳一副“你看被我說對了吧”的表情:“著急的情緒恰恰證明了這件事很有意思。”

伊麗莎白對著她,少見地翻了個大白眼。

凱瑟琳覺得伊麗莎白這個解釋很有道理,她怎麽沒想到:“對,你這麽一說,我覺得他就是來要稿件的。反正寫書這事就爸爸還有你們知道,我實在想不到怎麽媽媽說。要是媽媽知道了,想必很快整個梅麗頓鎮都會知道,那……”

凱瑟琳苦笑著隱去了剩下的話,伊麗莎白和簡十分明白她下面想表達的意思。

“你是對的,暫時不要告訴媽媽了。”

“到時也許不止梅麗頓,連威爾士的人可能都會知道了。”

“莉齊,”簡溫柔略帶責怪地看她一眼,轉而問道,“這位先生結婚了嗎?”

“噢,天啊。”凱瑟琳故意做出大驚小怪的樣子。

簡發現她的問題被人誤會,連忙解釋:“基蒂你不要多想,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他要是單身,也許對你是個不錯的選擇。”

“天啊,”凱瑟琳這一次的聲音比上一次聲音還大還刻意,“簡,你是被媽媽洗腦了嗎,每看見一個單身漢,就想讓他娶貝內特家的女兒?”

伊麗莎白說:“是她沈醉在愛河裏,自然希望我們也早點感同身受。”

簡被兩位妹妹打趣,無奈地看著她們,嘴邊是溫柔包容的笑意:“我只是覺得這位紳士看起來非常優秀。”

是優秀。凱瑟琳想著。

她忽然想到一個恰當的比喻。戈登先生就像一朵生長在懸崖峭壁縫隙間的水晶花,在陽光的照射下炫爛奪目、熠熠生輝,但它的周圍是洶湧的大海和斷臂的殘崖,一路布滿陷阱和荊棘。

凱瑟琳由衷佩服某位將來要和戈登先生共度一生的小姐,認為對方要麽是太傻沒意識到他的危險,要麽就是集絕頂的智慧和極大的膽子於一身,自信可以征服這頭猛獸。

當然,她這個認知不會和兩位姐姐講起,凱瑟琳換了個比較世俗的說法:“那位先生的收入好像比賓利先生還要多好幾倍,可能還有貴族身份。剛才你們沒回來的時候,柯林斯先生一直在問我他的事,說上大學時見過戈登先生,他是一位地位尊貴的大人。說真的我還挺佩服這位表哥,他的頭腦在這方面非常靈光,他之前連戈登先生姓什麽都不知道,卻連這麽久遠的事都能回想起來,他的大腦袋仿佛天生就是幹這個用的,在溜須拍馬和感恩戴德方面真是……好了我不說他壞話了,簡,總之!戈登先生這樣一位地位尊貴又英俊富有的青年才俊,他怎麽可能會看上我?”

聽她這麽說,簡也覺得自己想多了,這位紳士確實和凱瑟琳不相稱。而伊麗莎白很不能接受兩位姐妹莫名其妙的自卑,她總是說服不了她們,又不想聽下去,所以準備換個話題。

“今天我在梅麗頓聽威克姆先生說…”

伊麗莎白和她們聊起了今天威克姆先生說的話。

“威克姆也認識凱瑟琳夫人,就是柯林斯先生的那位恩主。說真的看著柯林斯先生的樣子,我實在無法認為欣賞他的凱瑟琳夫人會是什麽品格高貴之人,我還聽說了一個消息。”伊麗莎白停頓了一下。

凱瑟琳打量著她的神色,猜測道:“與達西先生有關?”

伊麗莎白十分驚訝:“你怎麽知道基蒂。”

凱瑟琳笑:“你每次只有這時會吞吞吐吐。”

簡美麗的眼睛好奇地看向她們,不明所以。

凱瑟琳把這件事當笑話說給她聽:“伊麗莎白認為達西先生喜歡我。”

“噢,這個消息,天啊。”對於簡而言,這是個讓人訝異的消息。

這也不能怪她。畢竟之前每次與達西先生等人共處同一場合時,她都和賓利先生在一起,心思全在他的身上,沒能註意周圍的事,是以她從未觀察到達西先生和凱瑟琳之間的微妙。

她的反應比剛才凱瑟琳說在寫時還大。

如果說妹妹說自己是個家,她還能用自己常看到的女性雜志上刊登的短篇文章來理解這件事的話,後面這個消息已經超出她的認知範圍了。

達西先生愛慕凱瑟琳?

她實在無法想象。

凱瑟琳笑著對伊麗莎白道:“你看,除了你自己,誰都不相信。”

“簡一開始還不相信賓利先生垂青她呢,”伊麗莎白不服氣,“我真搞不明白你們,明明都又漂亮又迷人,為什麽對待感情時總自卑和猶豫。”

對於伊麗莎白的話,凱瑟琳笑而不語。她沒打算與她爭辯,說服她相信自己的情緒不是猶豫。

看著凱瑟琳仿佛什麽事沒發生過的樣子,伊麗莎白也不再說這件事,繼續和她們講她聽到的消息。

“達西先生的媽媽和凱瑟琳夫人是親姐妹,據說她們兩家的孩子會聯姻,凱瑟琳夫人就這一個女兒,她們家的財產全是她的。威克姆先生說她既霸道又跋扈,這一點,她和高傲、目中無人的達西先生可再般配不過了,”伊麗莎白不屑地道,這些話說完,她又想起上次她和凱瑟琳因為達西和威克姆起的爭執,改口道,“當然,我的意思是威克姆先生是這麽想的,但他認為的不一定準確。”2

伊麗莎白在形容達西先生時,顧及著凱瑟琳,一直盡量用客觀的態度和詞語描述。不過大概因為她對達西先生的印象太差,心思又很單純,已經好幾次脫口而出說出直觀的負面感受後,又拼命往回找補。

凱瑟琳被她可愛的模樣逗得止不住笑:“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吧,莉齊,我看著你可太難受了。”

“噢,謝天謝地,那我就直說了,你不知道威克姆先生還說……”

達西先生騎在馬上,眼前是高大青蔥的綠色松柏和坦平的路,在他背後,內德菲爾莊園逐漸越來越小,漸漸濃縮成一個小小的黑影。

想到要離開這裏,他的心情既沈重又輕松,他感覺迷茫,但也體會到解脫。他當然不知道有人在背後說他的壞話。不過,就算他知道了,他自認為也不會把這個放在心上。

達西先生、賓利先生還有赫斯特先生騎著馬,一旁的馬車中坐著赫斯特太太和賓利小姐,後面還跟著幾輛裝載行李的車。

因為同行的有女士馬車,達西三位先生騎得不快,達西看著一直沒精打采、情緒低落的賓利先生,出聲勸解道:“查爾斯你不必太難過,貝內特小姐並不鐘情於你,她的無動於衷很明顯,回到倫敦也許不久你就會忘了她,像以前一樣和別人墜入情網。”3

賓利先生扯出一個並不高興的笑來:“你就別再往我心上刺劍了,我現在腦袋裏很亂,我相信你的判斷,但我又確信簡對我不是毫無感情。我們先別說這個事了吧,等到倫敦了我靜下來好好想想。”

達西先生頷首,正要繼續說什麽時,他聽見一陣急速奔跑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他下意識地轉頭,看見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達西先生,真沒想到會在這遇到你。”

是威拉德·戈登。

兩人對於在這裏遇見對方都很驚訝,達西先生一行人勒緊韁繩,停下前進的腳步。而戈登先生也降低了馬速,黑色的駿馬小步跑到與達西等人並行的位置。

達西和戈登碰了碰帽子,略微欠身。

“我也很意外,戈登先生,”達西說著,隨後他介紹道,“這是我的朋友賓利先生和赫斯特先生,這是赫斯特夫人和賓利小姐。”

戈登與他們一一打招呼後,對著達西笑道:“我們很久沒見了,我記得上次見面還是五月份在溫莎時,在路易斯夫人的法語沙龍。”

溫莎是位於英格蘭伯克郡的一個小鎮,鎮內的溫莎城堡自威廉一世以來便是英格蘭國王的主要官邸之一,許多王室成員還有貴族都在附近有住宅,每當國王蒞臨城堡時,他們便隨之在溫莎聚集。4

“是的戈登先生,我還記得您當時在沙龍上對法蘭西時事的分析,尤其是吉倫特派的部分非常精彩,讓人印象深刻。”

“謬讚了,我想如果不是您無意參加辯論,當天的風頭怎麽也輪不到我來出,”戈登先生笑著道,“我剛才沿路看見幾輛馬車,想必也是你們的了。你們這是要去附近的鄉村宅邸?”

“不,恰恰相反,我們是之前在鄉村莊園住了些日子,今天準備回倫敦。”

“等著參加國會開幕後的社交季嗎?現在時間還早,怎麽不再多住些日子。”

攝政時代,聚集全國精英貴族的議會於聖誕節後開幕。屆時整個英格蘭上流社會的人物都會在倫敦聚集,在共商國家大事之餘,為了打發時間,每年這一時期都會舉辦大量豐富的社交活動,形成了熱鬧非凡的倫敦社交季。5

“因為有些別的事情。”達西先生不欲多說。

他和威拉德·戈登實在說不上熟。

兩人在一些場合見過多次面,年齡相近,身份也相似。他們一位是費茨威廉伯爵的外甥,一位是戈登伯爵的弟弟,都與貴族頭銜無緣,但又都有龐大的財產和尊貴的地位。

別人第一次引薦時,打趣說相信他們會成為好朋友,但事實證明,那人的猜測完全落空。

他們二人關系很一般,屬於見面時會說幾句話,但不會過久待在一起,連朋友都很難算得上。

達西先生對此並不遺憾,他欣賞威拉德·戈登性格中的一部分,但他們實在不是一類人。想必對方也是這麽想。

“鄉下的日子確實比較無聊。”威拉德同意地道。

達西略微頷首。

他們說話間,戈登先生的馬不耐煩地動了動前蹄,它的動靜造成戈登先生沒帶正的帽子更加歪斜,從裏面掉落出一片花瓣來。

達西先生很驚訝,視線不由地凝聚到那片花瓣上。

威拉德也看到了那片花瓣,帶著歉意地笑了笑:“失禮了。”

說著,他一手扶著帽檐,側歪著腦袋,等帽子的朝向與地面接近垂直,不再朝下,才動作輕緩地把帽子摘下。

達西先生看到他取下帽子後,從裏面拿出一朵鮮花。

那是一朵香檳色的玫瑰花。

達西先生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他緊緊地盯著那朵花,抓著韁繩的手驟然用力,內心情緒翻滾。

但他沒有立即開口,而是強行抑制情緒,直到自認為氣定神閑,才鎮定地道:“這朵花顏色很美,你是在附近摘的嗎?”

威拉德拿著玫瑰的花枝,正在低頭打量身上還有什麽地方可以放花,隨口道:“是啊,我路過一片花叢,看見她特別美麗,就忍不住摘下來了。誰想找不到地方放,只好順手放在帽子裏。”

“不得不說您的想法很奇妙,”達西先生道,“我也認同您的話,這朵花確實十分漂亮,但我想花最美麗的時刻,是長在枝葉上那種勃勃的生機,而不是被誰私藏進自己的口袋。”

“你說得對,達西先生,”達西先生略帶指責的話讓威拉德手下動作一滯,他擡起頭,微微瞇起眼睛,勾了勾嘴角,輕笑道,“不過不瞞您說,我就摘過這一朵花,從未有別的花這般引起過我的興趣,只能說她太迷人了。”

“這可真難得。”達西道,心中有些煩亂。

他突來的煩惱不是沒有理由。

這種香檳色的玫瑰花來自保加利亞,比別的玫瑰花種昂貴許多,引進自英格蘭後,受到很多紳士階層人士的偏愛。這種花朵在倫敦和溫莎都不少見,但在這附近,達西先生只在一家宅邸門前見過。

達西先生掩蓋下心底的情緒,問道:“你是去拜訪朋友嗎,戈登先生?”

戈登對達西莫名開口有些意外,在他印象裏,達西可不是一個會主動攀談的人。

不過戈登沒有多想,很輕易地給了他答案:“是的,有一位朋友住在這附近。”

達西竭力不讓自己冒失地問戈登你是去哪家拜訪。

他該慶幸他的理智尚未徹底棄他而去,殘存的部分足以讓他立即意識到這個問題既突兀又奇怪,完全不合時宜,他沒有任何詢問的資格。況且以威拉德·戈登的頭腦,他若問出,對方一定會敏銳地覺察出不對勁來。

何況他不見得是去貝內特家拜訪,就算是,也不代表他會和她相見。哪怕相見,凱瑟琳小姐也沒有美麗到讓別人一見傾心的地步,自己完全沒有必要僅因為對方是位單身男士,便產生這麽大的反應。

排開以上所有情況,若戈登真的為她而去,也與他毫不相幹。

這麽勸著自己,達西先生艱難地壓抑住想要說出的話。

這時,戈登先生已經又把花輕輕放在頭頂,把帽子戴上。

他這番動作做的瀟灑又自如,絲毫不介意現場還有其他人,戴好帽子後,才對著他們道:“找不到別的地方了,希望你們不會介意我可笑的樣子。“

“完全不會。”達西道。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期待和您在倫敦見面。”

達西對他欠了欠身,沈默地看著戈登先生騎馬離開,一言不發。

那天的舞會後,達西發現他精神的世界被分裂為兩個部分。

一部分的他還是以前的他,高傲冷靜,沈著聰明。

他在舞會上看到查爾斯對簡·貝內特的深情,這一幕他最近常見,本來沒有當回事,直到他聽見盧卡斯爵士和貝內特太太的話,才引起了他強烈的重視和震驚。

盧卡斯爵士高興地和他攀談,說些想必賓利和簡沒多久就會結婚,不知男方什麽時候會求婚之類的話題。

貝內特太太的言辭就更不堪入耳。她在宵夜時用幾乎整個餐廳都能聽見的音量,洋洋得意地炫耀著賓利這位還沒成為她女婿的先生很快就要向簡求婚。6

她向其他太太高聲宣稱,等他們結婚後,她會讓簡重新布置內德菲爾莊園,按照她的心意大宴賓客,讓內德菲爾每天都有熱鬧的舞會。她甚至對此已經非常篤定,信誓旦旦地邀請別人一定要來參加。

至於貝內特家的其他人,雖沒貝內特太太如此粗鄙,但他們的行為也實在無法讓人高看。

達西先生用他素來引以為傲的觀察力認真觀摩了一晚,堅定地得出結論:他有必要阻止自己親愛的朋友進一步跌入愛情的深淵。

達西找到賓利,兩人聊至深夜。

賓利性格開朗,脾氣極好,而硬幣都有正反面,另一面則是他的意志不夠堅定,很容易因別人的言語動搖。

他當晚的反應再一次印證了這一點:達西一開始說時,賓利不相信他的話。等達西語氣沈靜,一條一條和他分析他不該和簡·貝內特在一起的種種理由後,他又對這些話感到有些信服。

達西告訴他,這裏面最重要的,除了簡並不愛他,和誰相處都帶著溫柔笑意,對他根本無特殊之處外,沖著貝內特家那些地位微賤,性格和禮儀都不成體統的親人,他們也不該在一起。

“你們並不相配。”達西很嚴肅,“你要理智一些,查爾斯,不能為了一個根本不愛你的女人讓所有的親人朋友感到失望。你真求婚她也許會出於經濟的考慮而同意,但你們的婚姻只有她的家人會歡欣雀躍。”

一開始,達西先生說的時候,都是結合賓利和簡的具體情況做出分析。等看著賓利聽進去了,他才又繼續往下說。

可說到這幾句時,達西先生的思緒有些恍惚,一時之間也鬧不清楚他到底在說給誰聽。

是在說給賓利,還是給他自己。

他沒有說錯。達西想著。可以預見的是,這場婚姻一定會讓那位粗鄙的太太感到無比開心。然而只有這一個人會這麽高興。

別人都不會。包括她。

她怎麽會感到快樂呢?她根本不愛他,甚至都不願看一眼他的真心。

結束了和賓利先生的深談,達西先生走到內德菲爾莊園宅邸的門外,怔怔地望著眼前的草坪。

他想起舞會後,凱瑟琳無視了他的滿腔柔情,冷漠離開。達西站在原地,感到臉皮火辣辣的疼,內心猶如被烈火灼燒一般刺痛。

他氣惱地找了個角落待著,決計不再為那位小姐流露絲毫他的情感。

可他總是不由地望向門口,等了許久都沒見到那位小姐回來的身影,他又不免擔心。

猶豫片刻,達西起身踱步至窗邊,一眼便瞧見她的身影站得很遠,仿佛隨時要隱入一片漆黑的夜色之間。

瑩瑩的皎月灑下細碎的光芒。黯淡,又明亮。

達西先生悄聲走出會廳,停步在大門前。此時沒有別人的目光,他不再壓抑心中的情感,大膽而貪婪地凝望著她的背影,一動不動,她站了多久,他便也站了多久。直到她的身影微動,他才連忙轉身,回到舞會之中。

達西先生擡頭望了望空中的月亮,心裏想,今晚的月色遠不如那晚的美麗。

也許他以後的人生中,再也沒有哪一夜的月光,足以和那天的動人美景相比。

如果她願意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足以鼓起勇氣去面對內心的掙紮和糾結,面對別人的失望和勸阻,讓他的爭鬥和勇敢,他的無畏和英勇有據可依,師出有名。那他將不再計較她卑微的親人,他願意成為她的騎士,披荊斬棘。

但是她不願意。

她不願意。

達西先生腦子十分煩亂,心底的抑郁難以開解。他沒有目的向前走著,而他等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時,已經站在了隆伯恩的門前。

他竟然一路走到了隆伯恩的門前!

達西先生後知後覺地感到他的小腿有些酸疼,長襪上也沾滿了泥濘。這個事實讓他頓覺天旋地轉,如悶錘一下敲醒了他滿腹的愁緒。

他從未想過自己居然會做出這樣冒失、可笑且可悲的事情。

達西意識到這有多愚蠢後,十分慶幸現在是深夜,隆伯恩府府邸這一面墻上幾乎所有窗內的燭光都已熄滅,僅有二樓南側的一間屋內還閃著微弱的光。

達西先生決定立即離開,然而,也許是命運的女神終於聽到了他的呼喚,就在他要轉身前,他毫無防備地看見朝思暮想的她出現在窗前。

她應該是快要睡了,穿著一條白色襯裙,烏黑的秀發披著散開,她的身體微微探出窗外,伸手關上了窗戶。她沒看見他。不過,想必她看見了,也不會生出半分流連。

她關上窗戶後很快從窗前消失,接著,她屋內的燭火熄滅。

達西先生保持著仰視的姿勢,一直凝視著她的窗前。他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只記得他回到內德菲爾莊園時,遠方的天際線已經微微發白。

“達西?你怎麽了,咱們繼續走吧?”賓利先生看他一動不動,出聲問道。

達西的思緒被他喚回,輕聲說道:“好。”

然而,他說著走,身形卻仍未移動。

達西的目光落在那朵花瓣上,她剛從花朵上雕落,現在躺在地面,已經覆上些塵土。

達西想起舞會的最後,凱瑟琳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般,神色冷靜的和他告辭。

她說,再見,達西先生。

他回憶著,心裏默念,這一定是我最後一次為你感到煩擾。這一部分因你而感到痛苦的我,很快會消失不見。

達西在眾人不解的眼神中下馬,將那一朵花瓣小心翼翼地從土中撿起,吹散了上面的灰塵,用柔軟的布仔細擦幹凈後,放進胸前貼著心口處的口袋裏。

再見,凱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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